這項服務,每個人都需要卻又有些不敢靠近。死亡總是堂而皇之降臨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但因為社會文化因素,大多數人在那一刻之前習慣不看、不談、不聽身後事。因此對毫無準備的家屬來說,不知所措又驚慌害怕,此時最需要的是專業的生命禮儀服務人員來協助操辦親人的身後事,也就是一般在台灣被稱為「禮儀師」的生命工作者們,作為人生最後一哩路的陪伴者,他們對專業有所堅持。
人可以預知死亡終有一天會來臨,但無法預知是何時、在什麼情況下發生。已經數不清是78歲的何爸因癌症臥床的第幾個日子了,他側臥在淺綠花紋的電動床上,早上何媽和二女兒拿著紗布巾仔細輕柔地替他擦澡,大女兒和小女兒像照顧孩子般耐心地一匙一匙餵他吃飯、吃藥,兒子霆濬(化名)也一如往常照料日常起居,下午出了一趟門以爸媽名義又捐了善款給公益團體,希望能替雙親積德祈福。對何爸的家人來說這再平常不過的一天,成了最難忘的一天。
「我們決定放棄急救...」
在往生室,霆濬與姐姐們在與醫院合作的生命禮儀服務業者引導下,對爸爸叩拜和道別。隨後他們一方面聽醫院合作的業者說明,一方面連絡親友介紹的業者,討論爸爸的喪葬事宜。
台灣在2017年7月全面落實「醫殯分流」之後,生命禮儀服務業者不得再於往生室內設置牌位、靈堂、禮廳等殯葬設施,至多只能與醫院簽約協助將往生者的大體運送到往生室。至於過去醫殯合流的亂象,主因是與醫院合作的業者為了賺回繳交給醫院的龐大權利金而搶接案件,強制扣留大體或不讓家屬對外聯繫。另一方面,許多家屬不明白身後事的處理流程,或許單純沒有事前規劃,在悲傷之餘,直接交辦給醫院合作業者,也或許業者已經協助將親人大體接運到往生室而不好意思拒絕,又或許輕信業者可以用低於行情的費用包辦完整喪葬事務,但家屬們往往不知道在禮儀服務套裝契約中隱藏許多可能增加費用的項目,正如同魔鬼藏在細節裡。
考量需求後,霆濬和姐姐們決定委託親友介紹的儒霖生命事業的經營人王蕙瑾,來協助操辦何爸的身後事。父後第一日早上7點,王蕙瑾在靈堂忙進忙出,灑掃整潔、換花更水,大小事都親自包辦。家屬都稱王蕙瑾為王姐。她是領有丙級喪禮服務技術士證的從業人員,從事生命禮儀服務業已有20年。每一場喪禮,王姐總是比家屬更早到靈堂,為往生者打掃環境,被同行稱為「職業孝女」,治喪期間也幾乎每天都陪伴在家屬身邊。
對霆濬和家人們來說,這個寒冬早晨的空氣格外冷冽,昨夜的驚懼疲憊也還未消散。8點到達靈堂,就看到王姐精神奕奕打招呼,為清冷的空氣增添了一抹溫暖的人情味。問起為何委託王姐服務,霆濬說在價格方面,考慮到醫院合作的大型禮儀公司報價再加上零零總總項目,可能會超出預算許多,至於王姐最初的報價雖然比大公司多了五千元,但囊括所有服務至告別式結束。再者,洽談時也確切感受到她能了解霆濬家的需求。
王姐領著霆濬一家進行每日必做的拜飯儀式後,就陪著他們一起在靈堂吃早餐。每天打掃靈堂環境與陪伴往生者一同用餐,是她時常傳達給家屬的觀念,「就像日常生活一樣,用餐要保持環境整潔,也可以帶往生者喜歡的食物一起分享。」吃早餐同時與家屬說明當天的治喪細節,心細謹慎的王姐沒使用筆記本,卻可將各項儀式時間及家屬需求牢記腦海中,令家屬佩服她65歲仍思慮清晰。
在投入生命禮儀服務領域工作前,王姐是中小型醫院的護理長;具備護理工作背景的她,自稱責任心重又急性子,謹慎俐落的工作態度也自然呈現在她的服務中。從病房到靈堂,看遍各種往生者生前與家屬的故事,也曾親自經手車禍離世的雙親,以及癌症離世的先生之喪禮,她深切體會過從病榻前照顧病人的辛苦,到親人離世後的傷痛和寂寞,也因此她特別關注家屬需求與感受。
治喪期間,王姐會彈性調整儀式或習俗,讓治喪事務能夠滿足霆濬一家的各項需求。像是在入殮時特別換上何爸生前交代過想穿的西裝、符合何爸個性的簡易儀式、不拘泥舊禮俗滿足何媽想送老伴最後一程到火化場的希望。
王姐也細細分享自身經驗或工作見聞的方式,陪伴著霆濬一家走過這段悲傷的日子。她特別提醒霆濬與姐姐們要多把注意力放在媽媽身上,因為老伴先行一步的寂寞「是子孫沒辦法替代的感覺,」並且還在身邊的家人才是最優先要珍惜照顧的。霆濬的二姐說「我們是第一次辦喪事無從比較,但她滿有誠意的。建議的棺木跟骨灰罐我爸爸也會喜歡。」王姐注重喪禮品質,因此相關人員或廠商,舉凡救護車隊、治喪場地、梳化和抬棺工作人員、棺木廠商、誦經師父、葬儀百貨、遺照製作、樂隊與花店等,都親自挑選並長期合作。
不如大型禮儀公司具有品牌效益,對以人脈為接案來源的王姐來說,每一場承辦的喪禮品質至關重要。大型禮儀公司有其品牌保障、制度化的管理方式、專業教師授課的員工培訓、透明化且方便查詢的價目資訊、甚至有多位具禮儀師證書的從業人員,趨近一條龍式的服務保證每個環節的品質,也是各中小型生命禮儀服務業者的榜樣。然而,像王姐這樣的中小型或家族型公司屬於生命禮儀服務業界的大多數,雖不一定有禮儀師證書的背書,但自主彈性的運作方式卻是大公司難以做到,從家屬及同行的評價看來,她的服務也具口碑保證。
生命禮儀服務領域的從業人員常被統稱為「禮儀師」,然而喪禮各個流程都有其專業工作者各司其職;如遺體修復師、大體化妝師、禮儀師、禮生、火化技師等。其中,禮儀師是唯一有國家考試背書的職稱,其主要的工作就是規劃喪禮流程並確保其執行。而要換取內政部核發的禮儀師證書,需滿足三個條件;其一是考取乙級喪禮服務技術士證,其二是修得殯葬專業相關課程20學分以上,其三是在生命禮儀服務業有2年以上的實務經驗。
靈堂裡,霆濬一家圍在桌邊看王姐示範摺紙蓮花,一張紙成一片花瓣、三片花瓣成一束、六束成一朵,王姐解釋蓮花化生(佛教用語:象徵生生不息),紙蓮花包裹著思念心意,也蘊含為先人增福消業的意義。霆濬一家在治喪期間沒有特殊儀式時,就會摺紙蓮花和元寶,還會評比誰摺的漂亮。這個過程讓他們感到療癒、顯出笑容,也達到王姐鼓勵家屬親自摺紙的用意。王姐雖然沒有禮儀師證書,但她深黯利用治喪期間各種儀式的意義來撫慰家屬,和家屬的關係也如親友般深受信賴。
對家屬來說,若日常因忌諱而較少談論死亡,當死亡來臨時難免不知所措,驚懼悲傷之餘還要打點親人的身後事實在心力交瘁。由於不理解而懼怕是人之常情,但加之社會普遍對生命禮儀服務業存有舊時的負面印象,讓這項人人生命中都終將會需要的服務,像罩上一層薄霧的森林,令人不敢靠近一探究竟。
就法制層面來說,生命禮儀服務的專業化,與1999年九二一大地震有其淵源。當時擔任台北縣政府法制室主任的劉文仕,負責台北縣新莊市「博士的家」九二一地震的相關賠償問題。「博士的家」因建商未按圖施工,建築安全係數未達標準,在九二一地震發生時導致三棟大樓倒塌,奪走45條生命。劉文仕當年從中協商並傾聽受災居民心聲,這段經歷影響了後來「禮儀師」相關規範的制定。
2001年,時任內政部民政司司長劉文仕著手草擬現行的《殯葬管理條例》,進行殯葬領域相關法制的改造,因為他在九二一建築倒塌的瓦礫堆中發現殯葬領域改革的需求。其中一項,就是以專業化為方向,訂定「禮儀師」專業制度並推行證照考試,因為他認為禮儀師是殯葬服務中的規劃與執行者,且與喪親家屬有直接關聯。與受災居民相處,他發現了生命禮儀服務業者品質良莠不齊,其中某些業者的不當處置讓家屬身心俱疲;譬如在大量火化需求下,家屬見到親人被隨意處置的火化過程,也曾有家屬不被同理反而被說喪親是來自前世業障等等。不僅往生者毫無尊嚴,對家屬也是精神上的二次傷害。這讓劉文仕體認到觀念改革的重要性,他將這些觀念納入後來規範禮儀師工作內容的條文,明文列出臨終關懷與悲傷輔導等專業技能。
以黑色幽默手法展現台灣道教喪葬習俗的經典國片《父後七日》,呈現主角洗漱到一半還要聽命於「土公仔」說哭就哭的治喪過程。「什麼時候該做什麼儀式、要你跪就跪、要你站就站,要你哭就哭,好像我們的感情都是被操控的,」這也是劉文仕陪伴家屬時觀察到的。甚至有不肖業者會因為「生意」好或不好,而非基於家屬需求做不同的喪禮儀式規劃,在案件多時將繁雜儀式簡化,而案件少時要求家屬一定要按部就班進行儀式,然而費用卻沒有太大差異。由於民風忌諱談論死亡,長年以來不但公部門在殯葬建設及管理制度的建立有待加強,而且私部門缺乏人才與企業經營理念,導致殯葬服務市場資訊封閉、混亂失序和惡性競爭,而喪家權益就在缺乏判斷資訊的情形下被剝奪。
然而,要能順利推行改革,達到保護家屬權益並改善商業利益導向殯葬行為的目的,需想辦法化解兩大阻力——根深蒂固的民間習俗、業者的利益衝突。在當年連能否接受火化都會讓家屬之間意見相左的時空背景下,為消除民眾恐懼感增加親近性,內政部民政司於2001年選在台北市長官邸(今市長官邸藝文沙龍)舉辦「淨化殯葬儀式意願書簽署」活動,概念類似現今大眾所知的生前契約,邀請簽署人在眾人見證下,表達自己身後事的規劃意願。另外,也舉辦了「殯葬改革研討會」和「殯葬用品暨出版品博覽會」。同年7月,劉文仕特意選在台北縣金山及宜蘭員山的公私立墓園進行《殯葬管理條例》草案研商,他坦言前往墓園一方面是為表達與業界協商的誠意,一方面也成功獲得媒體關注達到宣傳效果。
劉文仕回憶,其中一次研商,來自中南部的葬儀商業同業公會成員,到現場表達對「禮儀師」制度的質疑,他們認為禮儀師制度會讓自己失去長期以來苦心經營的事業。劉文仕則向業者詳細解釋,政府推動「禮儀師」專業證照制度,主要目的是為提升殯葬服務業者的專業形象與品質。
對於內政部的殯葬改革措施,時任金寶山集團管理部總經理劉正安曾回饋,「這讓殯葬服務從業人員從陰暗的角落,走向陽光,許多年輕人也紛紛投入這行業。」讓劉文仕感動至今。
面向陽光前進,背後仍會有陰影。現今「殯葬服務專業化」的相關法規,依然照設立初衷實施與修訂,雖獲得大多數業者支持,但部分業者也表示配合上有困難。《殯葬管理條例》第45條規範「殯葬禮儀服務業具一定規模者,應置專任禮儀師,始得申請許可及營業。」南華大學生死學系助理教授暨殯葬組召集人楊士賢分析,專業化政策方向的初衷,是朝每間合法業者都有專任禮儀師為目標,「政策導向就像設立藥局一樣,助理或其他工作人員可能很多,但每間藥局都一定有藥師。未來所有合法禮儀公司也都至少會有一位禮儀師。」但為兼顧殯葬領域專業化與保障傳統業者生計,依實收資本額、登記資本額或出資額來區別業者規模並分階段實施。依此趨勢,未來所有新立案登記的業者皆需先取得禮儀師證書,才可合法營業。
根據「內政部全國殯葬資訊網」資料,截至2020年底為止,全台合法業者約有4,600家,禮儀師約1,100人。也就是說,現階段也並非每一家業者都有聘雇專任禮儀師,離政策目標還有一大段路要走。受訪業者們皆知曉今年(2021)起會對此加強取締,台北市殯葬管理處副處長王文秀表示,從政策實施起就充分宣導並給予業者準備時間,若發現不符規定的業者,會再行勸導並限期改善,否則依法裁處。
在這段政策過渡期間,大部分生命禮儀服務業者雖致力提升服務品質,並積極配合政策考取證照和證書,但禮儀師與合法業者數至今仍是1比4的懸殊比例。且生命禮儀服務公司之間所聘雇的禮儀師數量差異甚大,體質上較為年輕化、注重形象的公司,大多數其員工中有禮儀師證書者數量偏高;但也有些較早期成立、作法傳統的公司,至今還未有員工取得禮儀師證書。
禮儀師證書核發數量偏少,有以下原因:
禮儀師證書,對業者來說是一項保證,對家屬來說是一份保障。業者考取禮儀師證書,代表具有基本的殯葬知識與技術,但無法完全代表其服務的專業性。對家屬而言,在資訊有限的當下,選擇具備禮儀師證書的業者,可以因國家背書而多些信心。
不過,無論有沒有證照,就生命禮儀服務的積極意義而言,業者真誠相待針對家屬需求給予協助,照顧到家屬感受,就是服務的本質、令人認同的專業。
既然生命禮儀服務的專業在於照顧家屬需求與感受,那麼「了解家屬」就是一個重要環節。從業人員除了具備傳統的殯葬知識與技術、透過觀察和詢問來掌握家屬需求,仍需不斷進修以期服務能契合當事人和家屬的想法。隨社會變遷和文化價值觀的質變,人們的生死觀念轉變,面對喪葬事務的邏輯也有所不同。這種轉變,也並非是傳統與現代的兩極對立,而是鑲嵌於當代社會脈絡的一種文化形式。喪禮一生只有一次,無論是何種形式的喪禮,目的都是希望讓往生者得以安息,讓生者得到安慰。
一生僅此一次,需得不留遺憾。何爸告別式當天,霆濬一家穿戴孝服排排坐在靈堂中,隨著司儀的指示進行儀式,看著親友依序上前致意。其中,霆濬家視為家人從小一起長大、何爸視如己出的乾兒子,顧不得儀式,一上前就淚流滿面跪下,急切地連磕了幾個響頭,這一幕讓在場所有人情緒潰堤。守候在旁的王姐則迅速地替家屬遞上紙巾。
在告別式前一天,王姐與霆濬一家針對告別式、火化與晉塔當天的流程再次確認。她特別詢問霆濬媽媽,是否要跟著隊伍送老伴最後一程?根據傳統喪儀「夫妻不相送」的習俗,有終生不再嫁娶、情感堅定不移的美意。但也有部分的人認為,不送伴侶最後一程不免遺憾,因此現今有許多從業人員會建議家屬以不違反禮俗又通融人性的方式,像是不坐靈車而另外開車不靠近,或跟隨靈車行車路線但繞道。了解霆濬媽媽的想法後,王姐決定打破習俗,讓霆濬媽媽一起搭上靈車,與列隊步行隨後的晚輩們一起到火化場,圓滿兩人結褵50載的情誼。
傳統禮俗有其美意,但不一定切合家屬的想法及需求,而小至村里、大至縣市,各地禮俗也有差異性。因此對於生命禮儀服務業者來說,除了第一時間的接體安置、火化以及晉塔安葬等大方向流程不變,在接觸家屬開始規劃喪事時,就會依照每個家庭需求有所不同,因此也沒有完整的標準化流程可以遵循。
越來越多喪家會選擇更簡化和客製化的喪葬流程,不再受習俗、鄰居或親戚的說法左右。天佑國際生命事業副理俞凱皓,入行約10年,大學時期就開始接觸生命禮儀服務工作,退伍後決定延續家族事業。本是體育系專業的他,曾經非常抗拒生命禮儀服務的低氣壓工作氛圍,但從工作過程中收穫成就感和心靈成長的他,如今不僅取得禮儀師證書,也打從心底對這份工作感到驕傲,並視其為一生志業。凱皓觀察,現今家屬們注重喪禮的現場氛圍與感情釋放,更在乎會場布置是否能讓參與者產生情感和回憶的連結。
凱皓分享自己服務過印象深刻的喪禮。
藉由賞畫的過程追思爺爺、透過品酒的過程告別女孩,彷彿跟他們進行最後的對話。
隨著人們生死觀念改變、家庭結構變化,以及消費模式轉變,喪禮形式逐漸轉化,生命禮儀服務從業人員的專業素養也與時俱進。信仰會造就不同的生死觀念,就台灣主要民間信仰來說,儒家重孝道的理念鑲嵌於生死觀與喪禮儀典,並揉合佛教與道教思想。有靈魂不滅、今生來世、陽間陰間、天堂地獄以及神鬼之說,並衍生隆喪厚葬或是敬天祭祖尋求保佑的儀式。
根據內政部2008年《我國殯葬禮儀服務業動態研究》報告,喪禮儀式奠基於儒家慎終追遠的觀念,使家屬能追思盡孝、抒發哀傷情緒、重整親屬關係、傳達道德意識與延續社會脈絡,具有積極的人文精神與關懷意義,因此將生命禮儀服務,定位為一種兼具服務業與文化業功能的產業。於現今文化背景之下,比起遵從制式習俗,人們逐漸轉而關注死亡儀式的功能性。即社會學家Durkheim提出的「穰解儀式」概念,將死亡儀式視為協助人們從生命中的一個階段進入另一個階段的過程。透過儀式去轉化人因死亡產生的複雜情感與失序狀態,藉由這種異於日常生活模式的喪禮事務,幫助人們回歸日常生活。
而生命禮儀服務從業人員,也是協助家屬過渡生命階段的重要角色。為了以更專業的方法落實對家屬的悲傷輔導及後續關懷,凱皓也去學習心理諮商的知識與技巧,受限於沒有相關科系學歷不能考心理諮商師證照,所以他將自己形塑為諮商需求者的身分,固定每個月一到兩次找心理諮商師報到,親自體驗諮商的過程,從中學習怎麼引導家屬說話。凱皓說心理諮商的相關技術也是目前許多禮儀師的進修方向。他希望看到家屬們藉由哭泣釋放情緒,若面無表情反而令人擔心。「因為習俗跟流程做久了一定學得會,但是這種內心層面的東西,不見得是我們做得來的,」「對我來說,能夠做到讓家屬釋放悲傷的點,協助他走出來,這個才是真的專業的禮儀師。」
除了認知喪禮是一種生命階段的過渡期,環保意識也是改變生死觀念、進而影響喪禮形式的原因之一。根據內政部公告,台灣環保自然葬數量在2018年首次超過10,000件,是10年前(2009年)的6.6倍。近年環保自然葬案件數快速增加,顯示民眾越來越能接受樹葬、花葬及海葬的觀念,不僅儀式上更為簡化,後續的祭祀禮俗也略去許多。在第一線服務過許多環保自然葬的凱皓分享,近年在殯儀館也能看到越來越多業者手上都抱著紙盒(環保自然葬先將磨細後的骨灰盛裝於可分解無毒的紙袋及紙盒中,再攜帶至葬區)。他分析,人們會選擇使用環保自然葬法,主因除了環保,也節省了動輒幾十萬的靈骨塔和骨灰罐的費用。
喪葬費用減少,可能是因為省略了傳統禮俗、採用環保自然葬,或是因現代家庭結構轉為小家庭居多,個人能負擔的喪葬費用有限。
而小家庭人數少,加上有些家屬可能在外地工作、不便請長假守於靈堂或是配合儀式時程,所以喪禮中,折衷以其他子女代替傳統本應由長男長孫進行的儀式,或衍生出專門代替家屬拜飯守靈的服務。南華大學生死學系助理教授暨殯葬組召集人楊士賢說,「殯葬的服務,就是幫家屬解決問題。遇到家裡面人少,可能只有一個子女的,(業者)要幫忙撐雨傘、幫忙捧斗;那沒有子女的獨居老人怎麼辦,他的喪禮你要隨拜,或者你要幫他捧飯,他彷彿就是你的親人一樣。」
根據國寶服務集團禮儀事業群經理黎振雄觀察,近年生命禮儀服務市場的案件總量增加,但平均每個案件的費用減少。對此,有台灣殯葬業教父之稱的南華大學講座教授徐福全分析,案件量增加直接反映了死亡人口數上升的事實,但費用減少不只單一原因;其中之一是政策提倡簡約節葬的觀念,具體方式像是環保自然葬和聯合奠祭。其二是,現今喪葬費用較為透明化,不同於過去生命禮儀服務業者說了算的狀況,家屬也開始會比價。
消費者意識提升讓人們購買物品或簽訂契約時都會貨比三家,在資訊越來越透明的生命禮儀服務市場同樣如此。撇除慌亂無章的狀況,如今家屬在選擇生命禮儀服務時也會事先調查和比較。這一位家屬的謹慎,至今仍讓凱皓印象深刻;透過親友介紹聯繫到凱皓的家屬,於晚間近10點,母親在醫院離世時撥電話給他,一般來說凱皓會馬上著裝出發,但是家屬卻告知他先不用過去,也沒多交代其他事項就結束了通話。這讓凱皓一頭霧水,整晚都在考慮到底要不要出門?要不要再回撥電話?是否因為家人之間意見相左還未溝通好?直至隔天下午1點之前都沒有消息,依凱皓的經驗,這種情況應該是家屬決定交給其他業者服務了。但卻又接到這位家屬來電,希望預約時間到凱皓的公司了解人員組成以及接體流程等。
凱皓認為這是好現象,代表生命禮儀服務市場中的消費者,開始會思考自己想要什麼樣的服務。同時,雙向地牽動業者的想法,使得業者有積極進修專業、提升服務品質的動力,進一步發展出具有公司特色的競爭力。凱皓在受訪時不僅一次提到,「這個行業沒有學完的一天。」即使流程上大致相同,每個顧及家屬需求而隨機應變的細節,正是從業人員發揮專業之處。也因此不論公司規模大小,生命禮儀服務公司的員工教育訓練,都是一邊學習基本知識技能,一邊實際參與案件以累積其具高度靈活性的專業。《禮儀師管理辦法》中,禮儀師證書年限6年,需參與一定時數專業教育訓練再換證的制度,也是秉持同樣的精神,以確保從業人員的專業與時俱進。
以喪禮陪伴逝世的親人走完人生最後一哩路,但家屬得要繼續未來的人生旅途。喪禮之後,生命禮儀服務人員的任務還未完成,生於人與人之間誠摯關懷的隱性服務,延續至對家屬的後續叮嚀和關心,直至確認家屬的狀態歸於平靜。生命禮儀服務工作講求提早準備、後續關懷和不留遺憾,而服務要如何拓展延伸才能達成其積極意義,業界近年有不同做法。希冀投入同理心而泛起的粼粼漣漪,能盪漾至當事人及家屬的心窩。
那天傍晚,何爸的晉塔儀式結束後,霆濬一家圍坐圓滿餐桌,第一次少了何爸的家族聚餐,讓家人們重新意識到何爸已不在的事實,但他們仍要回歸日常生活。傳統習俗中,這一餐稱為「饊宴」或「遺食」;由於早年喪事是鄉里間鄰居或親友合作協助辦理,因此喪事完成之後,家屬請客答謝親友幫忙。現今辦喪事講求專業,家屬多將喪事交由生命禮儀服務公司處理,理論上不必要準備遺食這一餐了。
但這項吃遺食的習俗,因其他原因留存至今。一種是,在仍有強烈傳統習俗觀念的地區,家屬請鄰居吃飯,可避免事後遭責怪不懂禮數,稱為「平安宴」。另一種是,親家遠道而來,辭客(出殯行列起靈一段路後,讓靈車暫停,由喪家婉辭送葬親友留步)後又不能隨行送出殯,所以回喪家吃飯,稱為「母舅桌」。還有一種是,由於家人平時散居各地,難得團聚,趁著喪事圓滿,一起吃飯敘舊,改稱「圓滿餐」。這也是王姐建議霆濬一家預訂圓滿餐的用意。
霆濬回想,關於喪禮後續的習俗,王姐會在「四十九天」、「百日」以及「對年」內的各種節日;如除夕、清明節、端午節、中元節、中秋節和冬至等,事前發訊息提醒並叮囑祭祀習俗的注意事項。若家屬在喪禮之後有任何疑問,仍可以隨時連絡王姐。對於在乎禮俗的家屬而言,任何一個小細節,都可能影響家人的心情,所以通常會有許多疑問,「我們也希望可以圓滿、安心,」「我問過王姐在一些特定年節,拜什麼(供品)可不可以?還有,家裡神明廳,習慣初一十五要整理香爐裡的香腳,爸爸的那個爐可不可以整理?如果移動到香爐有沒有關係?」霆濬說王姐都會耐心解答,也會尊重各個家庭的習慣,讓他們感到很安心。王姐說這種「售後服務」,也是關心家屬身心狀況的時機。
天佑國際生命事業副理俞凱皓,曾分享對家屬後續關懷的故事。這位太太的先生離世至今將近十年,太太依然每天晚上煮飯前會多備一副碗筷、睡前會多倒一杯熱牛奶。在凱皓看來,像是太太對先生的離世一直都沒有釋懷。而他最近一次見到這位太太,是中秋節的時候,「她現在狀況好很多,開始願意跟團出遊,我覺得她才可以慢慢放下。不管是透過我們陪她聊天、或是介紹活動、社團等等媒介給她。」凱皓會在過節時聯絡曾經服務過的家屬,同時關心家屬是否逐漸恢復日常生活。
沒有在契約明文列出的隱性服務,是業者為永續經營而做口碑,也是以人與人之間誠心交流為出發點的關懷。高醫心臟科重症加護病房護理師柯佳妘,經常遇到病情急速惡化的患者,因此也會在工作環境中接觸到生命禮儀服務人員。佳妘認為,生命禮儀服務人員的關懷,對家屬是有幫助的。她曾看過禮儀師在病房中,引導家屬向往生者訴說及告別,耐心地說明並帶領家屬處理接下來的事務。這可以讓家屬好好面對家人突然病危離世、減輕悲傷。
另外,令她印象深刻的是,有位禮儀師陪同家屬離開醫院前,特別叮嚀家屬向護理師道謝,並且和家屬一起鞠躬,讓佳妘佩服生命禮儀服務人員的面面俱到。「…若(身為護理師)沒有妥善完成我的工作之前,我對病人再多關懷都是多餘的,所以我覺得可以滿足家屬需要的,本身就是專業。如果可以在這之上,多予一些關懷,多一些照顧,我覺得那就是超越專業。」
談到生命禮儀服務人員的悲傷輔導與後續關懷,佳妘想起自己在長輩喪禮,以家屬身分見到的生命禮儀服務人員,和在醫院見到的印象不同,總覺得長輩的喪禮有點遺憾。她曾經對於要哭著跪爬進去靈堂感到惶恐、也對於身為外孫女時要按順序跪在最外面感到疑惑。如果可以,佳妘希望當時委託的禮儀師也能照顧到家屬的感受。「那時候我感覺他們只是公事公辦、執行工作,就會覺得好像少了什麼。」這讓佳妘和家人感受不到參與感,整個喪禮過程縈繞不真實的感覺,「好像那個進去(火化)的人不是我的阿公阿嬤,推出來的那一罈也不是我的阿公阿嬤。…如果禮儀師可以多關懷一點點,也許對家人來說都會不一樣。」
也就是說,生命禮儀服務人員的悲傷輔導與後續關懷,有強化喪禮陪伴家屬過渡生命階段的積極功能,能讓家屬懸旌不安的狀態回歸平靜。
「緣、殮、殯、葬、續」是完整的生命禮儀服務範圍,分別代表「初衷聯繫、尊體護理、告別儀式、各式安葬、輔導關懷」。生命教育普及後,生命禮儀服務從以往只專注「殮、殯、葬」的層面,擴充至強調「緣」和「續」。講求提早準備及後續關懷,並力求不留遺憾。至於如何提早準備,除了預立生前契約,近年業界有不同作法。延伸對預期性悲傷的關懷,從「緣」的層面著手,結合安寧照護或長照機構的模式,無縫接軌人生最後一哩路。
高雄市福緣關懷協會理事長溫琇媚,同時也是安寧護理師,她以「米蘭達居家護理所」為媒介,銜接「福緣生命事業」,提供居家安寧照護及善終安葬服務。案件來源多是經濟困難或安寧照護的個案。琇媚曾擔任醫院急診室護理師8年,見過許多邊緣戶、低收入戶或沒有家屬的往生者,她發現大部分的生命禮儀服務業者,都會願意幫助這樣的個案。也觀察到許多親友都有這一份心,但沒有一個可信任的管道進行捐款籌辦助葬。因此成立福緣關懷協會,以辦理最簡易完整喪事所需的4萬元費用作為每一件募款上限,為經濟困難的個案服務。從起初的募款助葬小群組到協會成立至今歷時2年多,已協助39件個案安葬。
琇媚平常以米蘭達居家護理所工作為主,提供居家安寧照護,並協助當事人身後事的規劃。從居家安寧照護期就一直陪在當事人及家屬身邊,透過日常的關懷和談話,能夠了解當事人的心願並掌握家屬的需求,建立信任感。琇媚觀察,在安寧照護階段,有些家屬因害怕一語成讖,反而更忌諱談論身後事。她鼓勵家屬對可預期的悲傷做準備,告知他們當事人的病程變化,引導家屬逐步理解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任何情況以及處置方法,並陪家屬反覆討論細節。此外,她也盡力依照護期間對當事人的了解,協助他們完成心願。
琇媚有一個安寧個案,是位多年前因為火車事故雙腳截肢的婆婆。在安寧照護期間,琇媚了解到婆婆和家人都有在考慮身後事,但是沒有頭緒。她引導家屬一步步進行,並從談話中了解婆婆和家人的期待,是希望婆婆能再有一雙腳,這是婆婆40幾年來唯一的遺憾。「我們安寧的角色,就是盡量去幫病患跟家屬完成願望。」「我知道這雙腳對他們來說意義重大。」為此,琇媚調查所有可行的方法,推薦婆婆用灌模的方式製作雙腳,可以達到還原雙腳最好的效果,他們找灌模師傅來幫婆婆測量身形、製作合適的雙腳。成果讓婆婆和家人都非常滿意,覺得完成了最後一樁心願。後來婆婆的喪禮,琇媚也協助規劃、布置靈堂。安寧照護以來幾個月的陪伴,讓琇媚與家屬產生深厚的情感連結。他們在靈堂中相擁而泣,替生前可以再度擁有雙腳的婆婆開心,分享同一份感動。
將安寧照護銜接生命禮儀服務的初衷,來自琇媚剛成立居家護理所時,對同行以及家屬的觀察。由於居護所本質上僅負責照護工作,在個案離世後,居護所會轉交給長期配合的生命禮儀服務業者處理個案後事。琇媚認為,在安寧照護期間可以對當事人及家屬有充分的觀察和了解,若沒有延伸至後事的協助,是很可惜的。「我覺得這樣會有斷層。我事前就知道他們需求了,家屬在個案往生那當下,絕對是慌張跟難過的…我就跟他說,照我們之前演練過的一步步來,我都會在。」她發現家屬有連結後續服務的需求,也可接受在照護期間就逐步安排後事的模式。曾有家屬回饋「這一條龍式的服務真的是天衣無縫,配合得很好。」才讓琇媚下定決心成立生命禮儀服務公司,希望將服務個案的最後一哩路都鋪設到底。
為了替安寧個案銜接專業的生命禮儀服務,琇媚除了進修相關課程、準備考證照之外,也會請教從事生命禮儀服務業的丈夫,有25年經驗的福祿壽事業總經理王柏凱。琇媚從安寧照護銜接生命禮儀服務;柏凱則是從生命禮儀服務,連結長照機構的經營,夫妻倆經常交流各自的專業領域經驗。而柏凱會從生命禮儀跨域到長期照顧服務,與剛入行時在阮綜合醫院附近駐點,一次與阮仲洲院長的對話有關。院長的一句「不會救人,照顧人總會吧!」才讓柏凱開始經營長照機構,繼續以其一貫的管家式貼近服務,照顧個案及家屬。
從業者經營的角度來說,完整銜接安寧、長期照護和生命禮儀服務的模式,也是種案件來源的開發,並可針對潛在客戶預先了解。對當事人和家屬而言,從善終到安葬完整的服務,能夠省下許多溝通規劃、尋找資源的時間及心力。
不論是安寧、長期照護或生命禮儀服務的從業人員,都需具備一項共同特質——同理心。就像佳妘所說,「更重要的是,個別化。不是因為我在兒科、我在心臟科、我在某地區,所以我這樣照顧病人,而是我今天面對這個人,我依照他的需求去做出適應他的服務跟照顧。」
一個專業的生命禮儀服務人員,在服務過程中會有很大一部分的心力專注於如何療癒家屬。除了在喪禮規劃和執行過程中滿足當事人和家屬需求之外,他們利用喪禮中的療癒元素,帶領家屬走出哀傷歷程。此外,透過出書、舉辦講座或經營自媒體等各種方式,傳遞正向的生死觀念並傳承台灣的生命禮儀文化,也是他們自願扛起的重責大任。
喪禮結束已經一年多,霆濬仍時常想起何爸。去買便當時,想起這是何爸喜歡的便當店、經過賣電動床的店家,就想起何爸在家臥床的情景、經過醫院,就想起何爸住院和往生的時刻。霆濬的手機和電腦都保存著何爸的照片,想念時就會看一看。他相信,爸爸希望家人們都過得好,也能夠照顧好媽媽。何媽想起何爸時,神情總是若有所思地說「怎麼都沒說一聲就走了…」因為那一天,何媽只是洗個澡,何爸就被救護車帶走了。霆濬認為,爸爸離開的第一時間只有自己陪在身旁,或許是爸爸的貼心,不想因病狀發作驚嚇家人。
「喪禮過後,會有種不太真實的感覺。爸爸真的不在了嗎?好像會有一段時間要去適應、接受爸爸真的不在了的事實。」經歷何爸的喪禮,讓霆濬深深體會「日子中習以為常,不會特別注意、覺得理所當然的事情,原來都是活在幸福裡。」他認為要好好珍惜愛自己跟自己愛的人們,以及生命中的每分每秒,及時地享受人生。他目前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何媽健康快樂。在家人的陪伴下,當時消瘦的何媽,現在也已經恢復健康的身形和笑容。
中崙諮商中心臨床心理師黃龍杰,致力創傷輔導安心服務已有20幾年。他將心理學家Kübler-Ross提出的「哀傷的五個階段」(Five Stages of Grief);分別編譯為「不敢相信」、「滿腔憤怒」、「心存盼望」、「憂傷自責」和「接受事實」。這些階段不一定會按特定順序發生,個人也不一定會經歷所有階段,在歷程至「接受事實」以前,個人的哀傷會在各階段間擺盪。由於喪禮提供一個情境讓家屬表達傷感以及對往生者的思念,有促進哀傷歷程的功能。從忙碌的喪禮回歸日常生活後,家屬往往會再次體驗到親人死亡的現實,也是終於有餘力照顧自己情緒的時候。
黃龍杰解釋,霆濬在喪禮後有的不真實感、觸景傷情和睹物思人的感受,這些反應不是症狀也並非病態,而是人之常情,多數人會在幾週或幾個月內改善,這段心路歷程就是哀傷歷程。霆濬能將爸爸的驟然離世解釋為爸爸的貼心,這樣改觀轉念的行為也就是歷經至「接受事實」的表現。
談論家屬參與喪禮規劃和儀式的意義,黃龍杰說,參與者若能平等開放地表達想法,且有良好的情感交流,在視覺聽覺營造強烈連結感,即可有團體支持的療癒效果。喪禮其中的療癒元素,如儀式中的佛經朗誦、摺紙蓮花等行為,也是一種閱讀、韻律和創作,「廣義上來說,是有藝術治療的成分。這類具有昇華性質的象徵物,對家屬來說本身就是一個強大的安慰劑效應,是有療癒性的。」
生命禮儀服務人員鼓勵當事人或家屬參與喪禮規劃,並以其中各種儀式創造共鳴,讓家屬得以抒發哀傷、內心獲得接納和認可。帶領家屬建造屬於自己與往生者的時空一隅,能走入幽谷,也才能走過幽谷看見終點的光。
國片《孤味》劇情中,由演員陳淑芳飾演的林秀英,替有名無實的丈夫籌辦喪禮,意外迎來一位陪伴丈夫度過晚年的女人,讓她不得不再次正視內心的怨懟。在靈堂中,看見小女兒遵從父親和這位「阿姨」的宗教信仰,請來佛教師兄師姐朗誦佛經,氣不過的她,一通電話馬上請來道教師父同場進行儀式。孫女見到這情景,不禁脫口一句「這是在battle嗎?」
電影中以這一幕黑色幽默作為調味,而本報導採訪時不只一位生命禮儀服務人員表示,類似的情景在現實喪禮中上演並非稀奇事。家屬們或許會因為宗教信仰或各自與往生者的回憶不同,對於喪禮規劃有不同意見,若因此加劇家屬間的矛盾,就失去喪禮的療癒意義,也並非大家所樂見。
生命禮儀服務人員忙於殮殯葬事務時,有可能無法時刻都顧及家屬的連結和感受。因此,專責陪伴當事人或家屬規劃身後大小事的喪禮顧問公司應運而生,協助當事人和家屬規劃身後事、接洽生命禮儀服務業者、爭取相關保險或補助,協助解決關於人生最後一哩路的任何問題。喪禮顧問公司「和光里」創辦人「里長」許伊妃,曾有11年第一線殮殯葬服務的經歷,遠赴日本送行者學院進修,獲得日本納棺師資格認定。她想帶回台灣的不是日本葬儀的一套模式,而是日本面對生命禮儀文化的態度。「生命跟禮儀不單只是殯葬業人員的事情,因為個人的生命應該自己作主,禮儀則是屬於台灣這塊土地的文化。」伊妃說,在和光里的理念中,主要接洽對象是當事人,喪禮的主角是家屬,設計告別式的意義,是希望當事人能以最適合的方式跟家人告別。避免家人在當事人突然離世的衝擊下,還要再苦思應該怎麼做,也無從得知往生者的想法和回饋。「有沒有好好告別,對於家屬的心理狀態非常重要。」
所以和光里更專注於生命禮儀服務領域中「緣」和「續」的部分。伊妃認為,家屬在治喪期間感到不舒服,有時候不是禮儀師和生命禮儀服務人員不專業或不用心,而是要一個專任禮儀師做到完全地陪伴和療癒家屬實在太辛苦,所以和光里的存在,是希望補足生命禮儀服務人員們沒辦法、或心有餘而力不足的家屬服務。伊妃也經常性舉辦「精靈茶會」講座,每次都設計不一樣的活動,讓參與學員彼此分享面對「死亡」的心路歷程,以各自的生命故事影響彼此的人生,互相療癒,也盼望藉此傳承屬於台灣的生命禮儀文化。
臨床心理師黃龍杰肯定「精靈茶會」的活動意義,他認為其中許多元素,類似心理師會舉辦的成長團體,可以協助當事人或家屬自我探索、產生情感連結、學習更好的情緒管理或處事態度。
走進和光里辦公室中的小教室,深色木板鋪滿舒適的和室空間,其中一面牆嵌上日式窗戶,微微透著自然光,撒在一旁擺飾的小櫻花樹上。樹旁是一只純黑色的工作箱,和一副蓋上鑲著蕾絲綴飾小窗的日式白色棺木。採訪結束後,伊妃邀請記者體驗她設計給學員的活動。
在舒適的樂聲中,躺入棺木,同時想著逝去的親人,從「來自天上的聲音」這副牌中抽出一張卡片,上面寫著「帶著思念,更踏實的生活。」配合伊妃的引導說明,把當下時空留給棺木中的體驗者以及其思念的那一方。
生命禮儀服務領域的專業,除了證照證書、與時俱進的喪禮模式,以及延伸至「緣」和「續」的服務,還有傳承台灣生命禮儀文化、傳遞健康開放生命觀念的意義。伊妃認為,掌握自己的殯葬自主權,是替自己生命負責任的表現。每個人都該成為自己的送行者,「因為這是『你』的事情,既然是自己的事情,當然自己負責任。」因為送行者,必須得了解個人生命中的大小事,後續再由禮儀師協助規劃執行,而最了解的莫過於自己。她也強調把死亡帶進日常的重要性,「人會覺得生命無常,就是因為沒有認知到,『死亡』本就是會在生活中自由發揮的存在。」
在生命禮儀服務領域中,像伊妃這樣致力於傳承文化及傳遞正向生死觀念的業者不在少數。例如,和伊妃相識的天佑國際生命事業副理俞凱皓、以及冬瓜行旅總經理郭憲鴻(小冬瓜),都以各自擅長的方式,出書、辦講座或是經營YouTube頻道,傳達生命禮儀服務的正向理念,也企盼能翻轉這個產業的負面形象。凱皓笑稱「我們三個之前聚會,開玩笑稱自己是殯葬業年輕三劍客,會互相分享對這產業的想法,」伊妃也笑著證實「我們三個還約定好,十年後再見證彼此為了這個行業做了什麼努力。」
面對死亡、面對生命禮儀服務業者,或許我們都再靠近一點,就會發現陰森的薄霧逐漸散去,透著明朗的陽光。伊妃在替當事人規劃的時候所詢問的一個問題,或許可以作為我們反思生死觀念的一個起點:
「若死後有五分鐘的時間,你想說什麼呢?」
© 2021 劉潔 / 國立台灣大學新聞研究所多媒體深度報導碩士論文
© 2021 Jie Liu / Master Thesis - Multimedia In-depth
Reporting, Graduate Institute of Journalism, 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